龙腾小说_书包族小说网 > 修真小说 > 陈丹青饶城里 > 章节目录 第8章 一场造化
    陈丹青能有一个比他脸蛋还俊俏的名字,得益于老酒鬼醉后胡言乱语的一句「丹青不知老将至,富贵于我如浮云」,可他从不觉得自己配得上这样书卷气的名字,再说绕城这样的小地方,八百年难出一个状元郎,总不能就因为他不小心露了手精妙书法,就料定将来能出人头地吧,开什么玩笑?凭自己偷学来的这点学问就想登科及第,让饶城里那些个眼高于顶的落榜老爷们何地自容?只怕到时候一人一口唾沫就够淹死自己了吧。



    据说老酒鬼醉死在饶州头号勾栏的时候,嘴里还念着的陈丹青的名字,让冒雨赶来替他收尸的陈丹青好生郁闷了一番,除了他生前欠下的一大笔酒钱之外,还有个不知名姓的小姑娘拽着他衣袖,死活要跟着他回去,瞧她年岁尚小,身子还未长开,不似那老头的相好,再瞧她眼角眉目,也不似那老头的私生女,那又是什么来头?



    陈丹青虽是出身微末,但自负在眼力见识上,还是有几分过人之处的,饶城虽小,但似他这样的穷苦平民,若是不开眼惹了什么惹不起的存在,也活不到今日,所以更要讲究一个眼力见识,用老酒鬼的话来说,这叫审时度势,叫见缝插针。



    啧啧,瞧人家读书人说话,就是讲究。



    陈丹青不懂什么是见缝插针,但往日里看见青楼女子那花枝乱颤的胸脯,便能估摸出那里头藏着几斤几两,这份本事旁人可羡慕不来,可惜他有贼心没贼胆,至今都还是个雏儿,当初被老酒鬼连哄带骗拐去青楼,胡乱灌了一通酒,结果连人家姑娘的床都没爬上去,就醉倒在门外睡过去了,彻底沦为笑谈,可怜他每次领着客人来到青楼后,都要低着头赶紧离去,生怕被人笑话,实在是丢不起那人呐。



    只是今儿,明月楼里那些个丫鬟小姐们,没有再取笑他,反倒是一个劲的朝他使眼色,不仅没要酒钱,更有甚者偷偷塞给他几吊钱,看样子是急着送走这尊瘟神,陈丹青好奇她到底做了什么,让这群一向惜财如命的姑娘们,今儿个破例又破财的?



    陈丹青知道自家几斤几两,平日里也没少和她们打交道,自问不是这群青楼女子的对手,那更不用说眼前这位了,左右都没商量的余地,只好捏着鼻子认了。



    拿人钱财,替人办事,这是陈丹青的职业操守。



    他从小没爹没娘,在绕城里靠给人跑腿挣些活命钱,从来都是上顿不接下顿的,当年那场寒冬大雪差点就给冻死在屋头,若不是老酒鬼见他可怜,分他几口酒水暖暖身子,恐怕也活不到今日,对他来说,有恩报恩,才是天经地义。



    少年站在庭院角落怔怔出神,然后叹了口气,弓着腰,用破旧的草席裹起老酒鬼的身子,然后往外走去。



    外面风急雨骤,打在脸上生疼,陈丹青心道你老酒鬼一生负气,满腹经纶,却也落得这般凄惨下场,亏得还想骗我去考什么科举。



    也罢,就当看在多年相识的份上,最后再帮你一把。



    少年摇头叹了一口气,忽然瞥见身边的小姑娘盯着自己,愣了愣,心道难道自己脸上开花了不成?刚要伸手摸去,却被她忽然抬手打了一下,可别说,这姑娘人小力气却不小,这一下打的陈丹青手腕都麻了,少年顿时有些恼怒,问道:「你干嘛?」



    她做了个嘘声的手势,然后又盯着陈丹青瞧了片刻,皱眉说道:「我看你印堂发黑,只怕是祸事临头,可偏偏被两眉间的精气冲散不少,奇了怪了,难道有高人替你点过天宫?」



    陈丹青哪懂什么天宫,没好气道:「你还会学人看相?高人没有,倒是这老酒鬼喜欢拿筷子沾些酒水,点着我额头说什么孺子可教也,莫不成他就是你说的高人?」



    小姑娘仿佛没听出他口气里的不满,蹙起眉头,喃喃说道:「原来是他。」



    「什么?」陈丹青疑惑道,只觉得眼前这丫头神神叨叨,有些奇怪。



    她摇了摇头,说道:「走吧。」



    陈丹青愣了愣,问道:「你家是哪里人?等我把老酒鬼入土为安了,再送你回去?」



    她心不在焉的说道:「随你。」



    陈丹青顿时翻了个白眼,心道这丫头的脾气还真是古怪,方才在明月楼缠着说要回去,这会儿偏又不想走了,难怪都说女儿家的心思猜不得,瞧她这一身装扮,衣锦披帛的,想必也是富贵人家出身,就是不知她家大人怎肯让她独自外出的,还偏偏跑去明月楼那样的地方,当真以为这世道太平了不成?



    放眼整个中原,莫说饶州这样偏僻的地方,便是被称作繁花着锦、烈火烹油的大乾京都,暗地里也从不缺逼良为娼的龌蹉勾当,所以陈丹青觉得她还能安然无恙,也亏得是老天保佑。



    ······



    老酒鬼姓杜,单名一个甫字,祖上是京城人,据说还是三品朝官出身,也不知怎的,到他这里就沦落到卖字为生了,到手的银子多半是用来逛青楼喝花酒,将一帮妓伶视作知己,除此之外,也就陈丹青一个亲友罢了,早前还有人同情他,想雇他去当个私塾先生,偏偏被他一句「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」给彻底得罪了,往后就更没人在意他的死活了。



    他在城外浣花溪畔有一口茅屋,这几日恰逢阴雨,连夜不息,茅屋几近坍圮,不得已才躲到城里去,没想到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。



    陈丹青对他说不出是同情还是无奈,这年头离乱人不如太平犬,能醉死在女人肚皮上也算是一桩幸事,总好过死于流寇之手或是莫名其妙被官家砍了脑袋,至少还有人来替他收尸,而对陈丹青来说,见惯了生死也就没有多少感慨可言,活着的人未必好过死了的人,只是先来后到罢了。



    抱着草席走在路上,遇着的行人都唯恐避之不及,死人到底不是件吉利的事,陈丹青见怪不怪了,但抬头看身边这位小姑娘神色平静,竟也丝毫不避讳,倒是让他有些奇怪了,当然他也不会去问些什么,只是随口说道:「怎么称呼?」



    小姑娘抬头看了他一眼,没有说话,倒是陈丹青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,顿了顿说道:「我叫陈丹青。」



    小姑娘蹙起眉头,像是回忆了很久,才缓缓说出两个字。



    「海棠。」



    名为海棠的姑娘约莫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,只是性格太过冷僻,言行沉稳倒更像是一个大人,至少陈丹青已经不再把她当作寻常人家的小姑娘了,你见过寻常人家的姑娘能够面不改色的将一壶烈酒一饮而尽?然后还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嘴唇?那可是老酒鬼平日里都舍不得喝的酒,陈丹青只尝过一次就被呛得眼泪直流,面红体燥的跟生病了似得,哪敢像她这样牛嚼牡丹般痛饮而尽的?被彻底震撼了一把的陈丹青没由来生出一种荒谬的感觉来,以至于还忽略了一处细节,外面风雨如骤,雨水却丝毫没有沾到她身上,在离她还有半寸的地方,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住。



    陈丹青抱着老酒鬼出了饶城,身后的海棠姑娘一言不发的跟着,像是在走神,风携雨势吹得人睁不开眼,到城外才觉得近来这天气越发诡异起来,按说八月刚过,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,可偏偏接连几场暴雨,连浣花溪里的水都给涨过了河岸,淹没了不少田土,等到了那儿,隔着溪水望去,才发现茅屋已经彻底坍圮,茅草被秋风卷起,撒落水中,挂在树上,随处可见,说不出的凄凉。



    得,都说天无绝人之路,这杜老头生前也不知干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,让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,竟是连最后这口破屋都给收了回去,陈丹青不禁暗自腹诽道。



    古人讲究入土为安,陈丹青觉得人死如灯灭,哪里有什么安与不安的可讲究的,若不是杜老头走的太仓促,连半句遗言都没留下,陈丹青还真想问问他,人死之前是怎么个感觉,是不是害怕,黄泉路上又是怎样的光景,会不会有孟婆汤。



    毫无疑问,杜老头一定会赏他一个白眼,然后告诉他,自己死一个瞧瞧,不就清楚了。



    海棠看他一会儿哭又一会儿笑,轻蹙眉头,大概是没看懂,喂的一声,将他从思绪里叫醒,然后问道:「你到底开心还是难过?」



    陈丹青白了她一眼,没好气道:「要你管。」



    小姑娘头也不回,赏了他两个字:「白痴。」



    陈丹青觉得她不仅脾气古怪,说起话来也是气死人不偿命,好歹也算半个熟人了,怎么就不留半点情面?



    好吧,咱是厚道人,小人不记大人过,暂且放你一马。



    陈丹青心里这样安慰着自己。



    然后从远处找来块还算整齐的石板,在凿子在上面雕出一行字来。



    吾友杜甫之墓。



    字迹苍虬有劲,铁画银钩,起势磅礴而收尾利落,端得是大家之作,便是以海棠这样眼高于顶的性子,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,然后轻声说了一句「浪费了一手好字」,这话落在陈丹青耳中,差点没把他给噎死。



    得,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,自己不知哪里得罪这位姑娘,反倒成了仇人眼里一无是处了。



    等收拾好一切,已是黄昏时分,暮雨潇潇,陈丹青这才想起问道:「你家在哪,我送你回去?」



    哪知海棠摇了摇头,抬头看着天空,轻声说道:「快了吧。」



    陈丹青微微一愣,问道:「什么快了?」



    海棠小姑娘看了他一眼,没有说话。



    陈丹青不明就里,刚要开口说话,忽然觉得一阵地动山摇。



    抬头望去。



    不远处的浣花溪上,骤然兴起一道巨大的漩涡,愈演愈烈,紧接着平地起龙卷,卷起磅礴的水汽,直插云霄。



    水花溅落一身,陈丹青呆立原地,浑然不知,仿佛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到了。



    「那是···什么?!」陈丹青望着远处的天地异象,只觉得头皮发麻,身体不听使唤的颤栗起来,艰难转头,看向海棠,涩声问道。



    反观小姑娘却是一脸平静,仅是眉头微微蹙起,往前走了一步,挡在他面前,低声说道:「站稳了。」



    远处动静太大,听不清话语,陈丹青啊了一声,刚要说话,忽然感觉一阵狂风袭来,吹得衣袍飒飒鼓动,整个人如同浮萍一般,勉强睁眼看去,霎时脸色大变,只见那白色水柱霍然幻化出一道巨大的水龙,朝着两人所在的地方,张牙舞爪而来!



    陈丹青觉得胸口一阵窒息,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。



    完了。



    都怪这丫头乌鸦嘴,说什么印堂发黑,这下怕是真的在劫难逃了。



    忽然他看到一道娇小身影挡在在身前,微微一愣,身体里不知哪里涌出一道力气,怒吼一声「小心」,然后扑倒她往一旁滚去。



    只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,原本老酒鬼所在的坟茔已经被炸平,留下光秃秃的地面,下面却不见任何东西。



    陈丹青吃痛一声,忍不住呻吟出来,感觉背后火辣辣的一片,被那余波所伤,所幸并不致命。



    忽然感觉怀里有动静,这才反应过来,急忙看去,发现名为海棠的小姑娘此刻正面无表情的看着他,嘴唇动了动,依稀可以听到一个「滚」字,然后陈丹青只觉得腹部一阵剧痛,身子如同炮弹般抛了出去,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,噗通一声掉进河水里。



    梅开二度的陈丹青觉得自己都快被折腾死了,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,心道难怪老酒鬼常念叨什么「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」,如今看来,这话着实不假。



    没去想那小姑娘为何会有这么大的力气,陈丹青从水里狼狈爬出来以后,立刻被眼前的场面所震撼到了,原本荒草遍地的位置,如今却寸草不留。



    少年大吃所惊,急忙跑了过去,却发现原本那座坟丘,竟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,不留半点痕迹!



    「这是···」陈丹青已经乱了心神,站在原地喃喃自语,今日所遇之事,尽是如此匪夷所思,让人难以接受。



    绕城只是大乾边境的一处小地方,这里最大的官,不过是青天衙门里的那尊县令,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,陈丹青一介布衣,往日里能接触最多的也就是这些刁民,刀剑棍棒之类的打斗并不常见,见过穷凶极恶的不过是衙门里通缉的江洋大盗,无非抢了谁家钱财割了谁人脑袋,至于那些传说中云里雾里的神仙故事,大多是茶馆酒肆里那些个说书先生挣敛银两的手段,当不得真,而亲眼见证了方才那番天地异象,终于相信,有些东西,当真如神异志怪小说写的那样匪夷所思。



    陈丹青愣神的时候,海棠小姑娘已经悄然来到他身边,看着那处光秃秃的坟地,眉头微蹙,说道:「潜龙于野。」



    少年转头看了她一眼,不明白她口中的潜龙于野到底是什么意思,刚要说话,却听她继续说道:「原来那条河只是阵眼所在,真正的龙脉却在脚下。」



    说完,她抬起头来,问道:「这处墓地,是他自己选的?」



    陈丹青不明就里,但还是点了点头说道:「早前他曾说过,若是将来老死家中,一定要将他葬在此处。」



    海棠嗯了一声,点头道:「那就是了,此处为龙眼,一旦阵法启动,便会自行毁掉龙眼,整个秘藏就会沉到地底,无处可寻。」



    陈丹青疑惑问道:「什么龙眼,什么秘藏。」



    海棠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,说道:「知道太多,对你来说不是一件好事。」



    陈丹青心道我还懒得知道呢。



    谁知她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,话锋一转,说道:「当然,既然你已经参与其中,便没有置身事外的机会了。」



    陈丹青小声嘀咕道:「甭说的这么玄乎,我也不是吓大的,就算惹不起,那还躲不起吗?」



    海棠不再说话,而是抬头看着大地,陷入沉思。



    忽然她来到陈丹青身前,目光落在他眉心之上,仔细看了片刻,说道:「原来如此。」



    陈丹青被她一脸认真的表情给吓到了,觉得自己都有些大惊小怪了,说道:「又···怎么了···」



    海棠却没有解释,而是说道:「走吧。」



    陈丹青愣了愣,问道:「去哪里?」



    她头也不回道:「回家。」



    陈丹青问道:「你家在哪里?」



    小姑娘道:「你家。」



    陈丹青觉得是自己听错了,又问了一遍:「啊?」



    海棠这次连理都懒得理他了,径直往远处走去。



    陈丹青跟在她后面,远远问道:「去我家干嘛?」



    陈丹青一路旁敲侧击,也不曾打听到她的来历,对上这姑娘油盐不进的性子,任凭他三寸不烂之舌,依旧深感无力。



    倒不能怪陈丹青怀疑,瞧她这身装扮非富即贵,再落魄也不至于无处可去,只要报上家门,绕城里有大把的人愿意双手奉上银钱和住处,可偏偏她要跟着自己回去,这就让人有些看不懂了。



    陈丹青可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的地方,再说以她的脾气,当初是为了救她才扑过去,却被她一脚踹进了浣花溪里,这要是共处一室,岂不是要活剥了自己?



    陈丹青带着满肚子疑惑回到了自个小窝,那是一个毗邻马厩的小柴房,空间算不上大,但好在还算干净,主家是一位秀才老爷,据说是因为得罪了当地乡绅,才举家搬去了锦官城,空出来的宅子辗转卖出去了几人,最后也不知花落谁家,反正这事到后来不了了之,倒是便宜了陈丹青能捡到这么一处容身之所,虽是简陋了点,但总好过冻死在外面。



    不过陈丹青也知道,以这位海棠姑娘的出身,大概这辈子都不可能来过这样的下等地方,以至于她刚进来的时候,眉头已经蹙起,万年不变的表情总算有了一点变化。



    抬头看去,只见柴房的角落里架着一张简陋的床板,上面铺着一条缝缝补补的单薄被褥,床头的小板凳上摆放着一盏油灯,不远处晾着几件的衣服,说来简陋,可已经是他的全部家当了。



    陈丹青脸上微微红烫,大概是觉得有些难为情,笨手笨脚的叠好被褥,然后干咳两声。



    「你也看到了,不是我不留你···而是这儿实在太过简陋,你若打算多待几日,我便带你去外面找个客栈住下,至于银两,我这里还有些···」



    海棠姑娘面无表情的说道:「不用了。」



    陈丹青暗暗松了口气,大概还是觉得有些难为情,想要解释什么,却听见她说道:「今晚我就在这里,哪里也不去。」



    陈丹青下意识点了点头,忽然才听明白她说的什么,抬头惊讶道:「就在这里?」



    转头看去,一张简陋床板,一条单薄被褥,心道就算我同意,那也要你不介意才行啊。



    只是还没等他说出口,海棠姑娘不知从哪里掏出一袋碎银,扔了过去,说道:「去买些饭食回来,不用急,慢慢来,最好顺便打听下,最近有没有什么陌生面孔来县里。」



    陈丹青接过碎银,顺手掂量了下,只从里面拿出两块来,说道:「这些就够了,一份算是饭食钱,一份算是托人办事的例子钱,若是不想待在这里,再添一块碎银,便可以在绕城最好的客栈里睡上一宿···」



    话来没说完,看见小姑娘淡淡的目光投来,陈丹青立刻识趣的闭上嘴,他可不想像上次那样,被一脚踹出门外去。



    陈丹青到底是多带了两块碎银出门,不是贪心,而是从那海棠姑娘的言行举止里,可以看出,她完全不在乎那些碎银,相对而言,她更在乎的是那些消息,这事儿陈丹青可是记在了心里,不就是打探消息嘛,这年头有钱能使鬼推磨,尤其是在饶城,花点小钱,都能和窑子里的最便宜的姑娘一宿鸳鸯,若是肯花大价钱,便是明月楼里最头牌的姑娘,也有办法趴在她肚皮上做那神仙活儿,更不用说打探个消息了,他在饶城的这些年,干的最多的就是替人跑腿和打探消息,似他这样混迹在市井巷陌里的小人物,才是这个县城里消息最灵通的一批人,哪怕是巡捕办案,大多时候也要依仗他们的帮忙。



    大乾立朝三百年,在数代皇帝苦心经营之下,已经有万邦来朝的盛世景象,朝中文武共治,两相之下设立三省六部,诸郡之下,又增设道、路、州、县,饶州地处西南,距离乾京足有万里之遥,十足偏僻,对于一辈子没有出过饶州的陈丹青来说,外面的世界,或许只存在于说书先生的奇谈志怪里,有时候他也想去号称繁花着锦、烈火烹油的乾京看看,是不是像私塾先生说的那样美好,那些当初曾去过乾京的读书人,哪怕再回到饶城,无数年来也不肯忘记那份美好。



    只是想要走出饶城,便只能像他们一样,熟读经义而后入京赶考,亦或是参加武试的选拔,但无论是文争还是武试,对陈丹青来说,都无疑是迈不过的天堑,所以他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自家兄弟身上,就是那位十岁就能和野牛掰角比拼膂力,被老酒鬼一口一个「破军将杀」赞誉不已的少年,在陈丹青看来,或许只有他才有希望做到以武入试。



    那少年名为王破军,和陈丹青同一条巷道里长大,两人情同手足,王破军从小生得虎背熊腰,一身膂力惊人,他娘亲怕他误伤到人,便一直都约束着他,刚巧他性子老实憨厚,向来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,也好在有陈丹青在身边帮衬着,不至于被人太欺负了去。



    他娘亲身子一向不好,长年卧榻不起,如今已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。眼下王破军也就丢下手头的活计,回家照顾老娘去了,算起来陈丹青也好些日子没见过他了,想着想着,便转身往王家宅子走去。



    王家宅子在巷尾拐角的地方,原本他爹还在的时候,家境还算殷实,只是后来一场官司输得四壁徒空,就连性命也没保住,他娘就是在那个时候落下的病根。而眼下他家里的情况,比起孤家寡人的陈丹青来,也好不到哪里去。



    等到了宅子外,隔着老远就闻见一阵刺鼻的药味。



    陈丹青敲了敲门,半天以后才咯吱一声打开,走出一个丈八高低、身材魁梧的汉子,只见他低着头,神色有些憔悴,见是陈丹青来了,这才有了些精神,低声说道:「娘走了。」



    陈丹青刚掏出银两的手僵在半空,愣了愣,然后抿了抿嘴,苦笑说道:「原本打算给婶儿买些药,可惜到底还是晚了,拿着吧,给婶儿好好操办一下,让她风风光光的走。」



    王破军闻言眼眶一红,霍然跪地,朝他磕了一个头,说道:「大恩不言谢,以后我这条命,就是青哥儿的了。」



    陈丹青急忙扶起他,怒道:「你这是干嘛呢?我没爹没娘,婶儿将我当儿子一样看待,你这样,让我如何心安?」



    王破军起身,闷声说道:「娘说过,以后的事,都听青哥儿的。」



    陈丹青拍了拍他的肩,认真说道:「自家兄弟,以后有我一口吃的,就不会让你饿着。」



    操办后事由他自个去了,陈丹青转身往宅子外面走去,心里琢磨着该如何下手,混迹在饶城里那些地痞脚夫,花几文铜钱就能打发去,只是屋子里那位要找的人,恐怕非富即贵,非是他们能接触到了,如此看来,眼下只有一处地方去了。



    明月楼。



    刚巧还能打份饭食回去,可别说,明月楼号称饶城里天字一号的勾栏,无论是姑娘还是酒食,都当得起这个名头,往日里老酒鬼还在的时候,陈丹青也曾在明月楼里蹭吃过几次,三文钱一碗的面片儿,搁里头便涨了无数倍,但无论卖相还是口感,都让人心服口服,更别逞那些什么「鹿肚酿江瑶」、「鸳鸯煎牛筋」、「菊花兔丝」,只听名字便让人垂涎三尺,陈丹青寻思着以那姑娘的出身,怕是吃惯了后者,就像城里那些官人老爷们,个个大腹便便,日饮膳食也多是在这里。



    明月楼大而奢华,主楼位于街道最繁华的地方,过往的行人川流不息,楼顶那块巨大的招牌十足惹眼,上书「明月楼」三个滚金大字,字迹潦草狂放,落款一个商字,傲骨嶙峋,据说行书之人便是那尊闻名天下的儒家圣人,名为商春秋,历任三朝阁老,便是如今圣上这般眼高于顶的性子,对他也是敬重有加,用杜老头的话来说就是,春秋八百载文运,此一人独占八斗,余下二斗共与天下读书人分,如此高的评价,从他口里听到很是难得,最少陈丹青没见过他如此夸过别人,都说文人相轻,这事儿抛杜老头身上再平常不过,往日里被他醉酒痛骂过的朝官不算少数,当然,在饶城这样的小地方,你就算把皇帝家都骂个遍,也不见得会怎样。



    陈丹青从他口中得知商春秋这个名字后,便一直记在心里,大抵是觉得这个连杜老头都敬佩的人,在他看来,已经算是顶了天的大人物了,只是不明白,这样的人物,又怎么会和饶城里一座小小酒楼扯上关系了?还亲赐下墨宝?要知道乾京里有多少豪门贵胄想求其一字而不得,就算是皇帝出面也不见得好使,可偏偏这座酒楼,不仅让他提了字,还大摇大摆的挂在外面,这让京都里那些贵胄知道了,还不给气得吐出血来?



    当然,在饶城这样的小地方,管你什么商春秋还是宋春秋,说出来也无人知晓,不提也罢。



    陈丹青摇了摇头,抛弃脑中那些古怪想法,目光刚要从那招牌上收回,却忽然身子一顿,停在了原地。



    他揉了揉眼睛,怀疑自己看错了。



    那字在动?



    可再看去时,画面如初,哪里有什么变化。



    陈丹青心道难道是自己看花了眼?



    刚要迈步。



    眼光余角瞥过那块招牌,陡然发现那一个商字果然动了动。



    仿佛蝌蚪般,每一道比划都拆分下来,缓缓游走。



    陈丹青微微张口,脸上写满不可思议的表情。



    任谁看到这种场面,都会以为白日见鬼了吧。



    可偏偏旁人路过,竟毫无察觉。



    难道只有自己能看见?



    陈丹青拍了拍自己的脸,觉得可能是自己累了。



    可等他闭眼再睁眼以后,却发现,那无数的蝌蚪忽然泛起金光,相互纠缠,逐渐变化。



    就在陈丹青目瞪口呆中,它们化作无数条细小的游龙,张牙舞爪朝他飞来!



    陈丹青不及躲闪,只觉得眉心发出一阵剧痛,忍不住大叫一声,捂住额头,踉跄退后两步,跌坐在地上。



    伸开手,上面印着血迹,想到方才那万蚁噬心般的感觉,陈丹青心有余悸,他可以肯定,方才那道金光,是真的想灭杀了他,若不是眉心之上忽然传来一阵清凉之意,化解了那股痛苦,或许陈丹青此刻已经晕死过去了。



    到底是谁?是传说中那位儒圣商春秋?



    自己与他素昧平生,而这块招牌存在的时候,甚至自己都没出生。



    他陈丹青何德何能,让其煞费苦心埋下这番伏笔?



    少年自嘲的笑了笑,心道自己还真会胡思乱想,兴许是这几日遇到这样光怪陆离的事多了,不觉有些走神。



    便在这时,远处传来一阵叫骂声。



    「什么狗东西,拦人路上,滚开!」



    话音刚落,便是一道鞭影破空而来,往陈丹青身上抽去。



    一鞭下去,陈丹青身上被抽出一道深深血痕来,吃痛一声,在地上滚了几圈后,哇的吐出一口血来。



    抬头看去,只见不远处有一驾精致华丽的马车停在那里,走出一个气势凌人的中年人来,面容清癯,手握马鞭,冷冷看了眼远处的陈丹青。



    只是个马夫就有如此气焰,那这驾马车的主人,又是什么身份?



    陈丹青知道,自己这条小命在他们眼中,是真正的一文不值,就算死了,没有人会为自己讨回公道,就算官府,也不会为他得罪这些人,这年头,人命贱如草,每年被抛尸荒野的不在少数,陈丹青不求大富大贵,但也不想枉死,所以他一言不发,忍着痛爬起来,不敢抬头多看一眼,甚至不敢露出半点不满。



    谁知,背后再次传来一道破空声,不等他反应过来,左腿传来一阵剧痛,这一鞭抽得他整个人在空中翻了几圈,然后轰然落地,陈丹青满脸是血,甚至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。



    鲜血模糊了视线,余光隐约看到那个马夫朝他走来,举起手中鞭子,似乎要赶尽杀绝。



    「谁给你胆子,让你走了?」



    「够了。」



    就在这时,马车里传来一道略微阴柔的声音,淡淡说道:「别忘了家里的吩咐,出门在外,不要徒生事端,免得惹出了背后的人,谁也不好收场。」



    「是。」



    那马夫收鞭,拱手对车厢里的那位行了一礼,然后看都不看远处的陈丹青一眼,头也不回的离去。



    垂帘被挑开,车厢里走出一位中年人,面白无须,身着锦缎绸衣,腰佩玉饰,在车夫的搀扶下,缓缓往明月楼里走去。



    明月楼外的街道上,人来人往,却没有一个人敢轻举妄动,去扶一把他,陈丹青像是条死狗趴着,一动不动,直到那一对主仆走远,才艰难起身。



    饶城里每天都会有人死去,然后被扔到城外,荒野里的群狼仿佛不知疲倦,每到夜来,都会发出饥饿的嚎叫,陈丹青不想成为它们的腹中之物,所以就要用力的活下去,虽然活着的未必好过死去的,但终归还活着,用杜老头的话来说就是,活着才有希望,死了便是一了百了。陈丹青人穷志短,唯一算得上野心的想法,就是希望有朝一日也能鲜衣怒马一把,把那些瞧不起他的白眼统统还回去,岂不快哉?当然,这种想法只能在被窝里偷着想想,说出来只会贻笑大方。



    陈丹青扯开一道布条,绑在腿上,勉强包扎了下,然后挣扎着起来,瘸拐着往左侧胡同里挪去。



    眼下,正门是甭想进了,若再遇上那双主仆,未必还能侥幸捡回一条命来。



    左侧胡同通往明月楼的厨房,往日里很少有外人过来,所以也不用担心被人撞到。



    陈丹青咬牙忍痛走去,来到门外,吱呀一声推开门,刚要说话,却见远处有妇人抬头看来,哎呀一声,丢开手中杂物,急忙跑过来扶住他,担心道:「怎么回事,是谁把你伤得这么重?!」



    一不小心牵扯到伤口,陈丹青忍不住吸了口凉气,脸色煞白说道:「婶儿,轻点。」



    那妇人约莫四十出头的样子,身材高大,水桶腰身,陈丹青在她手中跟鸡仔似的,丝毫挣扎不得。



    「不错,还能说话就好。」



    见陈丹青脸色更苍白了几分,妇人才意识到不对,忽然松开手。



    少年身子一软,顿时跌坐在地上。



    陈丹青心道没死在那双主仆手里,难道今儿却要死在这里了?



    然后,眼前一黑,便彻底没了意识。



    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,背后的伤口传来一阵灼烧疼痛的感觉。



    「别动,忍着点。」



    身后有人说道,是那妇人的声音。



    陈丹青闻言问道:「这是哪儿?」



    「切菜的砧板。」妇人随口答道。



    难怪有肉腥味,陈丹青低头看去,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块巨大的砧板上,不由苦笑一声,说道:「婶儿,咱就不能找个好点的地方吗?」



    妇人没好气说道:「你到底是得罪了什么人,要下这样的死手?若是再耽搁下去,只怕你这条命都没了。」



    陈丹青苦笑道:「贵人眼里,咱就贱命一条,出手哪里顾得上什么轻重。」



    妇人摇摇头,叹息说道:「这几日饶城里不太平,你没事儿也少往外面跑些。」



    陈丹青点头道:「知道了,婶儿。」



    妇人瞪了他一眼,河东狮吼道:「忙什么,老娘还没说完!」



    陈丹青吓得缩了缩头,说道:「你说。」



    妇人蹙眉说道:「那人还真是歹毒,无怨无仇的,却要置人于死地,马鞭上抹了毒,你这伤口若不切开,怕是一辈子都合不上了。」



    说完,转身往远处走去,一边说道:「待会儿忍着点。」



    陈丹青闻言一愣,转头看去,却看见她提着一把菜刀走了过来,顿时吓得坐了起来,哆嗦道:「婶儿,你这是要···?」



    妇人瞪了他一眼,说道:「趴好。」



    说完,将菜刀在炉火上走了一遭,抹干擦净。



    陈丹青像是待宰的羔羊趴在砧板上,忍不住问道:「婶儿,咱换个小点的成不?你这菜刀,我看着渗得慌···」



    「厨房里就这把刀最好使,你要是不乐意,就等着死了以后,送城外喂野狼去。」



    陈丹青认命了,把心一横,说道:「来吧。」



    末了,还不忘补上一句:「轻点···」



    然后,就是一阵杀猪般的嚎叫。



    ······



    妇人是饶州本地人,人称柳氏,因为有着一手好厨艺,被明月楼聘来掌管后厨。陈丹青还是很小的时候,就受她颇多照顾,据杜老头某次酒后吐露,柳氏年轻时是名动饶城的美人,也曾追求过他,不过却被他婉拒了,陈丹青估摸着,这事十有八九是他往自己脸上贴金,只是不管如何,柳氏这些年待他视如己出倒是真的。



    陈丹青没忘记出来的目的,将海棠姑娘的交待简单说了下。



    柳氏沉吟片刻,忽然问道:「那小姑娘是什么来头?」



    陈丹青摇了摇头,说道:「想必是富贵人家出身,出手阔绰不说,身手也是了得。」



    柳氏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,问道:「品貌如何?」



    陈丹青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,说道:「上上品。」



    杜老头闲来无事时,将天下女子的品貌分为九等,与那朝堂的九品中正制如出一辙,最上为仙品,其次为凡品,海棠姑娘能得一个上上品的评价,还只是因为年岁尚浅,身子还未长开,若是等她长成,岂不是直追仙品?



    「明月楼里最水灵的姑娘,在那老酒鬼口中,也只得了个上品的评说,我倒是好奇那位海棠姑娘是何等姿容,能得你上上品的称赞。」



    说完,看了陈丹青一眼,摇头说道:「可惜你这孩子,性子太过老实,这样的女子娶回来,只怕非是好事。」



    陈丹青干咳两声,赶紧道:「没有的事,我哪敢高攀人家。」



    柳氏眉头一挑,说道:「我家青哥儿将来是要出阁入相了,怎么也是别人高攀了你。」



    陈丹青落荒而逃,临走还不忘提着柳氏替他准备好的饭盒,头也不回说道:「婶儿,回头见。」



    柳氏双手插腰,笑骂一声,轻笑摇头。



    然后转身回到了厨房,觉得心情有些好转。这孩子命不好,但心肠却不坏,明明是受了莫大委屈,却要装作没事人一样,咬牙也不肯喊一声疼,当初老酒鬼将他带来的时候,还是个襁褓里的幼婴,没想到眨眼也已经长大成人了,可惜当初替他取下名字的那人,如今已经不在了。



    还记得初见时,那老酒鬼抱着襁褓里婴儿,用毛笔朱砂在他眉心上点了下。



    说来也奇怪,原本那天哭哭啼啼的他,却安稳平静的睡着了。



    老酒鬼看着他,轻声说道:「画龙点睛,是为天眼。」



    饶城境内,近来越发的波诡云谲,陈丹青就算再不谙世事,也能瞧出些许不同寻常来,且不说家中那位神秘的海棠姑娘,还有方才遭遇的那双气势凌人的主仆,就柳氏所言,明月楼里近日也多出许多新鲜面孔来,三教九流、五花八门,更有甚者,连佛门那些个四大皆空的出家人,也相继出现,回来路上,刚好与他擦肩而过。



    一场无妄之灾耽搁了太久时间,等陈丹青瘸拐着回到柴房的时候,几近天黑。



    海棠姑娘站在门口,看着一瘸一拐走进来的少年,眉头微微挑起,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哀乐,问道:「是谁?」



    陈丹青摇了摇头,不以为然,苦笑说道:「飞来横祸,不碍事的。」



    海棠姑娘站在门口,没有让他进门的意思,一双柳眉微微竖起,认真问道:「是谁?」



    陈丹青微微一愣,那平静的话语,听在他耳中,异常冰冷,通体生寒,他顿了顿,然后说道:「真不碍事的。」



    她看了陈丹青一眼,然后转身往柴房里走去,说道:「进来说话。」



    陈丹青可以感到,她似乎很生气,只是不善表达情绪罢了。



    屋子被人收拾了下,一盏油灯明晃晃的点亮着,陈丹青将手中的饭盒轻轻放在长凳上,然后坐在床边,轻声说道:「这是明月楼里的点心,柳婶还给多温了一罐百米粥,你趁热多吃些。」



    海棠姑娘看了他一眼,说道:「说吧,怎么回事。」



    陈丹青酝酿措辞。



    她只是安静等着,并不打断他的思考。



    陈丹青想了想,只是平静说道:「无非是冲撞了贵人,然后侥幸捡回了一条命。」



    这就是小人物的悲哀,你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,到底谁先到来,有时候就连活下去都成了一种侥幸,可悲不可悲?



    少女闻言眉头一挑,忽然动手,按住他的肩头,将他背后的衣服撕开,露出那道深可见骨的鞭痕来。



    陈丹青吃痛一声,忍不住瞪她一眼,问道:「你干嘛?」



    海棠姑娘看着那道鞭痕,神色微微变化,然后说道:「别动。」



    陈丹青刚要说话,却被她回眸一望给打住,只听她冷冷淡淡道:「伤口虽然已经有人替你处理过,但也只是祛毒止血,没个数月的调养,恐怕下不了床,若是你再这样强撑下去,最好的结果就是一辈子卧床不起,你可以当我是危言耸听,但替你刮骨疗伤的那人应该告诉过你,鞭痕之内有余毒在,他既然敢下手,就没考虑过你的死活。」



    陈丹青听得额头冷汗淋漓,咬着嘴唇,一声不吭。



    海棠姑娘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瓷瓶,掀开盖布,顿时一阵浓郁的药香味充斥在屋子里。



    陈丹青摇头说道:「我知道,可我只是个下人,能活着就已经很不容易了,不敢再多想。」



    她将瓷瓶里的粉末轻轻倒在伤口上,说道:「那我偏要你多想呢?」



    陈丹青诧异抬头,却看见她眼含愠色,站起身来,转头看了他一眼,淡漠说道:「要是还能动,就跟紧我。」



    陈丹青忽然发现,背后的伤口传来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,却不再疼痛,伸手抹去,骇然发现,原本那深可见骨的鞭痕,竟然已经消失,重新长出新肉来。



    方才她给自己敷的是什么药,竟有如此神效?!



    陈丹青一个鲤鱼打滚起身,发现不仅是背后,就连胸口那隐隐疼痛的感觉也逐渐消弭,似乎连内伤都刹那间痊愈了。



    不等陈丹青觉得奇怪,海棠姑娘已经拉住他的手臂,风驰电掣而去。



    陈丹青总算明白了什么叫仙人凭虚御风。



    狂风灌口,连呼吸都变得困难,更不用提说话了。



    陈丹青看着周围的楼宇店铺鳞次栉比的节节倒退,甚至来不及多看一眼,感觉像是做了一个梦,梦醒的时候,已经到了明月楼外。



    海棠姑娘牵着陈丹青站在门外,抬头看着头顶那块巨大的牌匾,平静问道:「就是这里?」



    陈丹青点了点头,不明就里。



    海棠姑娘拉着他,大步往酒楼里踏去。



    金碧辉煌。



    大堂里坐着无数个客人,男女老少,个个衣着锦缎,光鲜无比,此刻正听着帷幕下的姑娘弹琴唱着小曲,饮酒作乐,悠然自得,见有人推门而入,纷纷转头看来,一半面露惊色,一半眉头微皱。



    惊艳的是那位二八少女的惊人容貌,竟然不输楼里的当红花魁。



    皱眉的是那个衣衫潦倒的落魄少年,如何登得这等大雅之堂的?



    陈丹青将所有人神情看在眼里,这一刻,心里出奇的平静。



    海棠姑娘眉头微微挑起,似乎不喜欢这种被众人围观的感觉,她转身看向陈丹青,问道:「是谁?」



    陈丹青目光落在远处那双主仆身上,没有说话。



    神色平静的海棠姑娘二话不说,伸手虚空一握,远处有人腰上的佩剑骤然飞来,落在她手中。



    只见她举起皓腕,猛地抛剑而去,长剑化作一道流光,划破空气,骤然刺向那双主仆!



    「放肆!」



    那面白无须的中年人坐在酒桌旁,无动于衷,反倒是身边那马夫仆人骤然起身,一声喝道。



    砰!



    那马夫握紧双拳,骤然打出一道惊人拳罡,与那剑气相互冲撞在一起。



    马夫后退两步,骇然抬头。



    海棠姑娘不退反进,双手结印,翻手为云覆手为雨,镇压而去,招式里带着一缕佛家庄严的气息,让远处围观的云游僧人不禁变色。



    身着锦衣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放下手中酒盏,看着大步奔袭而来的少女,一脸惊疑,眯眼说道:「好个如来手印,什么时候菩萨观里的绝世武学,都可以传于外人了?」



    海棠姑娘面无表情,罡气形成一道巨大的佛手,狠狠拍去。



    马夫皱眉,双手入袖一抖,一阵磅礴的气机自身上升起,衣袍无风自动,飒飒作响,只见他双脚猛踏地面,脚下青石寸寸龟裂,然后低喝一声,双臂过顶似擎天,与那佛手狠狠撞在一起!



    陈丹青这辈子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。



    一言不合拔刀相向那是匹夫的江湖,似海棠这样二八韶华的少女,不该是执红牙板浅吟低唱才对?陈丹青琢磨着她这一拳之力,砸死一头牛大概是没啥问题了,没见那身为马夫的汉子被她一拳砸中,半条腿都陷入地下了?



    不仅是陈丹青,所有人都一脸震撼的看着她,大概是没想到女子也能如此霸气。



    这座江湖不乏有精彩的女子,无论是江南公孙家舞剑的那位娘子,还是大乾王朝母仪天下的赵皇后,都是名副其实的巾帼不让须眉,但那毕竟只是万中无一,对于寻常人家的女子来说,教夫相子或许才是最终的归宿,所以才有了眼下的这般惊为天人。



    海棠揉了揉手腕,转头看向陈丹青,问道:「哪只手?」



    陈丹青愣了愣,下意识说道:「右手。」



    少女欺身而近,居高临下看着那人,说道:「你用右手伤人,今日我便废你右手。」



    话音刚落,不等他反应过来,少女骤然发力,化掌为劈,猛地斩向他的手臂。



    只听咔嚓一声响起,少女没有丝毫停留,一脚踩地,倒滑出去。



    便在这时,马夫脸色狰狞,张口吐血,竟然化作一道血剑,笔直刺向前方,若不是海棠及时躲开,那血剑必然要从她心口贯穿而过!



    「腹化霜雪为刀剑,看来你的功夫已经练到内脏。」



    海棠摇了摇头,冷漠说道:「可惜还是弱了点。」



    那马夫脸色苍白,双眼紧盯着她,忽然瞳孔一缩,像是看出了什么,骇然说道:「武入先天!原来你已经迈入先天境界!」



    海棠脸色平静,不置可否。



    他惨笑一声,喃喃说道:「难怪你能感应杀招,原来已经悟出了此中真义。」



    说完,脖子一歪,晕了过去。



    而他身后,那位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,面色如旧的坐在椅子上,浅浅斟了口酒水,然后抬头看了眼海棠,问道:「你是谁?」



    海棠姑娘面无表情,拉着陈丹青转身往外走去。



    「齐鲁为儒门圣地,大儒辈出,蒲家又是先皇亲笔御赐的「书香世家」,而后有长公主入嫁蒲家,以示天恩,如此底蕴,的确可以傲视天下。」



    中年男子放下手中酒盏,继续说道:



    「只是,刺杀钦差,意图谋反,这样的罪名,怕就算蒲家也担当不起吧。」



    「是吧,蒲家小郡主?」



    「那如来手印的秘籍,当初还是洒家亲自从经阁里挑选出来,作为嫁妆随长公主一道送入蒲家的,被你用来掩人耳目,可蒲家独有的浩然正气决,却瞒不过洒家的眼睛。」



    一直面色平静的少女露出难得的冷笑,问道:「你是阉党?」



    被海棠姑娘骂作阉党的中年男子笑了笑,似乎毫不在意,说道:「洒家王厚德。」



    海棠默然无语。



    不仅是她,余下众人亦是刹那失神,明白这个名字,意味着什么,一时噤若寒蝉,针落可闻。



    陈丹青觉得这个名字哪里听过,偏偏一时又想不起来。



    少女似乎察觉到他心中的困惑,淡淡说道:「王厚德,北直肃宁人,入宫前原名王无忌,出任秉笔太监后,后改名王厚德,极受宠信,而今上沉醉丹道,朝中诸事经由他一人之手,权势滔天,是以有「只知无忌,不知皇上」的说法。」



    陈丹青这才明白过来,心道原来是这尊大菩萨,比起当今乾帝的碌碌平庸,眼前这位「王太岁」的名号,可谓是真正的如雷贯耳,就算在饶城这样的小地方,也常有乳娘用「太岁来」止小儿啼的说法。



    陈丹青心道,那些以讹传讹说王太岁相貌奇丑无比的人,简直是瞎了眼,就眼前这位中年男子,丰神冠玉,面白无须,端的是一幅士子风流的模样,哪里有半分丑陋可言?



    就在陈丹青愣神的时候,王厚德摇了摇头,淡然道:「市井流言,蛊惑人心罢了。」



    「洒家侍奉陛下多年,又岂是这群小人可以挑拨离间的?」



    海棠面露讥讽之色,拉着陈丹青,头也不回的离去。



    身后传来王厚德的声音,说道:「此事过后,洒家会亲自去鲁地讨个公道。」



    ······



    等两人走后,王太岁站起身来,端起酒盏朝周围遥祝一番,说道:「打扰诸位了。」



    众人神色紧张,一番客套回敬之后,除了那些个道袍方士、云游和尚,还有几位江湖人士外,余下都慌忙离去了。



    中年男子也不以为意,坐在椅子上,端起酒盏,自饮自酌起来。



    那个半只身子陷入地下的可怜马夫终于幽幽醒来,没勇气再去看一眼王太岁,低头说道:「属下该死,给太岁爷丢脸了。」



    被唤作太岁爷的男子抿了一口酒,然后夹起一粒花生米,放在嘴里,说道:「还能起来吗?能起来就去找掌柜的,把损坏的物件赔了。」



    有人从柜台后面走来,马夫转头看去,看见一个水桶腰身、身材微胖的妇女,像是烧菜做饭的厨娘,微微一愣。



    中年男子夹起一粒花生米,骤然抖腕,化作一道流光,打在马夫另一条腿上,皱眉喝道:「混帐东西,看见柳姑娘了,还不赶紧跪下赔礼道歉?」



    马夫大吃所惊,跪地求饶道:「属下有眼不识泰山,还请柳姑娘恕罪。」



    这妇人明明是四十出头的年纪了,偏偏还以姑娘相称,着实有些让人看不懂呐。



    柳姑娘仪容优雅坐下,笑着说道:「王公公,别来无恙啊。」



    王厚德笑意诚恳,口气谦逊道:「初来乍到,就惊扰到了柳姑娘,是洒家的过错。」



    柳夫人笑道:「妾身何德何能,敢让王公公如此,若然今上知道了,还要怪我柳氏不懂礼数。」



    王厚德犹豫了一下,说道:「陛下的心意,柳姑娘是知道的。」



    柳夫人闻言,脸上笑意逐渐收敛,淡淡说道:「王公公言过了。」



    中年男子欲言又止,最终还是叹了口气。



    柳夫人抬头看了眼远处的江湖人士,淡漠说道:「我不管你们是什么来历,在明月楼里就要守规矩,打打杀杀给我滚外面去。」



    一个滚字荡气回肠。



    没有人敢小觑了这个裹着粗布围裙、身材微胖的妇人,因为她是连王太岁都要低眉顺眼小心对待的女子。



    柳夫人起身,离开大堂时,丢下一句:「方才那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,以后若是谁再敢对他动什么心思,莫要怪我不讲情面。」



    饶城不小,但也不大,好事不出门,丑事也不隔夜,就像明月楼里那场雷声大雨点小的争斗,在胡同巷道的流传里,便成了惊天动地、血流成河的凶杀大案,更有甚者,谣传今上极其宠信的那位大佞臣王太岁,被天仙下凡的女子一剑斩杀在明月楼里,偏偏这样的说法还被传得热火朝天,以至到最后官家不得不亲自出面,证实了此事作伪,这才不了了之。



    当然,还有好事者不死心,想去明月楼里探个究竟,可怜还未靠近,就被一帮凶神恶煞的家奴给扔了出去,扬言说再有下次就给打断腿自己爬出去,呸,一群狗仗人势的东西,小爷我有的是银子,想去窑子里潇洒逛一逛还不成?对不住了,明月楼自今儿起,闭门三日,谢绝待客。



    瞧见没,到底是饶城天字一号的大勾栏,这等做派,让人不服也得服呐。



    傍晚时分,夕阳西下。



    一辆奢华的马车从明月楼外出发,往城外赶去,马夫是一位眼神阴鸷的男子,他脸色微白,似乎受了伤,但一身凌厉的气势却让人望而生畏,一路横冲直撞,无人敢挡。



    出了城门后,却骤然勒紧缰绳,停了下来。



    因为有人挡住了去路。



    马夫眼神冰冷,抬头望去。



    只见不远处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的少年,丈八身躯,身着素衣,额上缠着一条白布,一双草鞋陈旧而破烂。



    少年手中握着一把猎弓,宽大无比,只见他缓缓拉动手臂,张弓引弦至满月。



    大乾军中以八斗为弓手入伍的基础,若能达到一石,便能得「神臂弓手」的称呼,传说神武营里那位威名赫赫的儒将李轩衣,武试之时便能拉满两石的神弓,一时惊为天人,夺取武状元的头衔后,因不满当朝文臣的盛气凌人,又改投文试,一举拿下双科状元,才有了后来儒将的说法。



    而眼前这少年手中的弯弓,不知是何等材质制成,虽是粗糙,但胜在扎实,尤其在拉满之后,发出一阵让人心脏紧缩的声音。



    怎么看都比当初李轩衣那手两石神弓要超出不少!



    如此腕力,堪称熊罴之力。



    崩!崩!崩!



    三声弓弦暴响,撕裂空气,箭似流星,往那人眉心射去。



    仅是声音便刺破耳膜,如虎啸一般。



    那么力道之大,可见一斑。



    三箭衔尾而至,马夫脸瞳孔紧缩,猛地手拍马背,纵身而起,浑身筋骨舒展,如同春雷节节炸响。



    只见他探出手臂,如蛟龙出水,动作之快不可捕捉,五指如钳,猛地抓向那当先一箭,手腕轻抖,只听一声脆响,箭矢折断坠地,如法炮制,另外两只箭矢也被截下。



    眼见那连珠三箭没有伤到人,少年脸色不变,索性抛去手中巨弓,弯腰蓄势,脚踩地面,顿时炸出一道涟漪,大踏步往前奔去。



    便在此时,那精致的车厢里传来一声轻咦声,然后垂帘缓缓挑开。



    马夫眯眼看着远处奔袭而来的少年,没去猜测他的身份来历,而是惊叹这少年的先天体魄之强,这少年无论是箭术还是身法,竟全无半点章法可言,纯粹是凭着这身龙象之力,以力破力,就能达到这样的气势,着实是后生可畏,便是大乾军中那群力能扛鼎的莽夫,能做到如此的,又有几人?若是再加以调教,那还了得?



    惊叹归惊叹,他眼中却无半点怜悯的神色。



    以他的身份地位,见识过太多的少年英才,能真正成长为一方巨擎的能有几人?天机门那位生而知命的道子?菩萨观那位菩提转世的佛子?还是大明园那位由春秋诸圣隔空传法的儒家种子?这些可都是三教最神秘传人,被誉为定鼎大乾江湖千年格局的天才人物,就算他们,也要在师门的庇护之下,才能安稳长成。而眼前这少年,再逆天又能如何?敢拦路来阻截太岁家的马车,还能让你活过今日?



    说不清是嘲笑还是嫉妒,一种莫名的情绪充斥心头,马夫双眼微微眯起,嘴角露出一抹冷笑,手中马鞭骤然挥出,如长蛇出洞,在空中划过一道虚影,直至打向那少年的心口。



    谁知那少年根本不去躲闪,硬生生的扛下了那一鞭,随着一声闷响,仅仅是退后两步,低吼一声,继续踏步前来。



    同样一鞭将陈丹青抽的吐血,落在他身上,却仿佛没事一样,体魄之强,着实让人为之心惊。



    「好一个生而金刚的体魄,若是让你长成,岂不是直追那三教传人,留你不得!」



    肉身修炼分为九境,一步一重天,可眼前这少年,生而金刚,竟是直接迈过前七境,顿入不坏之身的境界,汗毛如钢针,五马不得分尸!



    他是王破军,在送完自家娘亲最后一程之后,从明月楼小厮口中听到陈丹青负伤的消息,便一直在这里蹲守着这双主仆。



    他只有一个想法,要为自家兄弟报仇。



    他双眼猩红,浑身衣袍鼓起,杀机勃发。



    娘死之前,他一直被约束着从未出过手,怕伤到人,能熬过这些年的打骂欺凌,靠的就是这生而金刚的体魄,旁人或许不知,但陈丹青清楚的记得,那年冬天,城中闹饥荒,两人去城外挖野菜充饥,却误入一处狼穴,险些丧命,是王破军背着他,红眼一路杀了出来,那天死在他一双拳头下的野狼,足有百头!



    王破军如同熊罴,低吼一声,踏步奔袭而来。



    霎时间尘土飞扬,地面上凹陷出几个新坑。



    马夫怒哼一声,脚尖凌空一点,纵身而起,手中马鞭一卷,往他腰间缠去。



    少年右臂探出,猛地抓住马鞭,用力挥起,连人带鞭,一道砸向远处!



    没有意料之中的人仰马翻,马夫身影掠过,蜻蜓点水,将那磅礴的气劲化解于无形之中,只是面色阴沉到吓人,目光落在远处的少年身上,杀机毕露。



    便在这时,车厢里有一道身影走出,动作之快,让人不及反应。



    王破军本能的感觉一阵危险,想要躲避。



    忽然一双手落在他肩头之上,宛如泰山压顶,只听一声炸响,霎时间尘土飞扬,以他为中心,方圆数十丈内,炸开一道偌大巨坑。



    少年一身蛮力无处可使,闷哼一声,身形摇晃。



    王厚德眉头微微一皱,手中气劲更重几分。



    只听一阵筋骨炸响的声音,少年终于忍不住,吐出一口鲜血,膝盖屈下又颤抖着直起。



    青哥儿说过,跪天跪地跪爹娘,其他谁也不跪。



    王厚德眼中露欣赏的神色,点头说道:「跟着洒家回京都,送你一场天大的造化,如何?」



    王破军奋力挣扎,却始终不能摆脱他的手掌。



    马夫看向他,脸色复杂,说不出是羡慕还是嫉妒。